多种复杂因素叠加而引起的、很大程度受肾病影响的并发心脏骤停、最终猝死;所以归根结底,魏茗芳儿子的肾病应该是从根上就遗传了他那从农村出身的父亲,这波实属于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短命debuff,确实也怪不得旁人。至于另一部分原因嘛,说来也是魏茗芳两口子本来非常放心于唐枋远的学习自觉性,在丈夫去世前夕,魏茗芳一年多来更是太过专注于照顾生病的唐礼振,日日愁着医院的钱款不足,另一头还不能完全落下学校分配的教学任务,不然编制工位不保也是后患无穷,本就自顾不暇的夫妻,可能就在个别方面些微忽略了高三冲刺阶段儿子的饮食起居;即使强忍着心底的悲伤草草下葬了唐礼振,接踵而来的沉重债务也如五指山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葬礼随后的几个月甚至日日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即使她想强打起精神照顾儿子也心有余力不足。而一向听话懂事又努力上进自觉的唐枋远,在偶然得知魏茗芳死死瞒着唐礼振的病情后,知道自己除了努力复习准备高考外,也不能再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压力,生活自理并省吃俭用埋头读书、不给父母增添其他一丝烦恼,已经是他这个年纪所能做到的一切了。怀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奋不顾身地学习,大概率唐枋远就默默地咽下了身体上的各种不适,乐观天真盲目地认为这只是竭力高考冲刺所带来的一点点副作用而已,等高考结束了倒头饱饱地睡上几天、再好好吃上几顿大餐就能彻底恢复原状,却不曾想,生理和心理的多重因素最终给自己本就不那么完善的身体素质埋下了巨大隐患,到头来考场上那濒死的十几秒,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父母的容颜和遥不可及的求学梦,他真是追悔莫及。
可怜魏茗芳这近二十年来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一介女流,先前儿子高二下期末考在全年段名列前茅的成绩给了他们夫妻二人无比的骄傲和喜悦,只是万万没想到乐极生悲,父子二人相隔四个多月竟然相继去世了,失去了丈夫的魏茗芳,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料理了后事,面对高额债务的夺命连环call,她本来才抹干眼泪堪堪打起精神,想着接下来她还必须为了儿子的大学费用而振作,传来的就是儿子在考场上被人抬出去的噩耗,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转头便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唐礼振和唐枋远父子二人,如同魏茗芳人生中流水般的匆匆过客,过眼云烟,给她的之前二十年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苦恼和辛劳,也充斥了一屋的欢声笑语,她始终甘之若饴;不过现在她生命中这点滋润恍惚间就被烈火吞噬了,只余一片铺满卵石和枯草的河滩,记忆碎片如蒸腾的水汽般悬浮在阴湿地下室的空气中,如影如幻,轻触即逝;过去那短短一年半多被梦魇缠绕笼罩着、掰着手指头熬过的暗无天日的片段,换来的却是他们如此短暂且悄无声息地就从魏茗芳已经过了大半的生命里被命运之手从此抹去。
以上无力苍白且单薄寡情的字里行间,给魏茗芳到此为止前四十一年的大半生做了个算不得温柔得体的客观小结;不过目前大家伙儿从白字黑字又签字盖章的医疗记录和死亡证明上还看不出魏茗芳的丈夫儿子之死和旁人有什么关系,生老病死,不过是老生常谈的课题,是这世上唯一还勉强算得上符合人人平等幻想的人生常态罢了,生死有命,天意注定,万万也迁怒不得别人。说来也是可笑又不那么恰当的对比,中年男人之乐莫过于升官发财死老婆,而中年女人之殇却莫过于丧夫丧子一身债。诶,扯远了;再说回这悲剧的女主角,魏茗芳一家和吴家人之间在此之前也是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位于天平两端的社会上流家族和社会下层人士,其中隔着无数肉眼可见的重重阶级和障碍,从纸面上寥寥数语的其中想窥见一点点的所谓“仇恨”的源头来支持大家之前分析提出的“仇杀”假设,想是也不太可能的,也完全不切实际的;众人万般无奈又同情唏嘘的神情中,不知是先前关于仇杀的动机假设出现了些许迂回和裂痕,还是对于欧仲霖等人的猜测和推理有了质疑和动摇。看大家的呼声还不够热情,萌萌耸耸肩,接着又调出数页资料,分享了关于魏茗芳一家三口其他的资料信息。
魏茗芳并非粤港本地人,其双亲健在但目前年事已高,生活在内陆中部地区的老家县城;二老早年间都是国营厂的双职工,不幸在壮年时期碰上浩浩荡荡的首批工人转业大潮,但有幸领了点补偿金、买下一套低价的职工福利房、就近开了间便民小卖部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魏茗芳家中没有兄弟,只有一个长她四岁的姐姐,以前大专还包分配的时候,她毕业后被远远地派到北方某个工业城市,与同期入厂的某同事结婚后便留在了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逢年过节的简单问候和偶尔回老家探亲祭祖,姐妹俩之间后来渐渐也没了什么日常联系。魏茗芳自己成绩较好,也是于多年前考到粤港当地港南区内一个普普通通的师范院校,22岁本科毕业后分配到了当时还没有完全开发建设起来的港南区某公立小学任职,同年金秋十月便与大她两岁的同校学长唐礼振喜结连理,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唐枋远。魏茗芳入职伊始教的是低年级的数学课,后来随着教育改革的推动和素质教育的推广普及,魏茗芳便主动申请担任其他教师都嗤之以鼻、但教学任务也更为轻松的手工实践课和自然科学课老师,这样她便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专心教养儿子唐枋远,也好为全家操持家务。魏茗芳在这所学校她一呆就是近二十年,用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记录着昔日小小的校园操场一次又一次地扩建、拖拖拉拉地盖起了新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楼、内内外外换了好几批全新的设备;她的每一个转身和回眸也见证了校园周边一栋栋推成出新的商品楼和写字楼,店铺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商业街和小吃街,招生广告贴了撕撕了又贴的补习班和兴趣班,以及她把所有青春热情和汗水都倾注进去的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
在丈夫和儿子双双出事前,魏茗芳未满41岁,公立学校的编制教师满50周岁能办理正常退休,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满45周岁也可以批准办理内退;唐礼振和唐枋远去世后,当时42岁的魏茗芳本来再熬个三四年,递个特殊申请办理内退的批准大概率是能通过的;但丈夫儿子相继离世,魏茗芳的精神状态随时处于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已无法支撑她正常备课教书并与同事学生和谐相处;前后拖拖拉拉地又混了几个月,终于在唐礼振和唐枋远去世的那年十一月,经过学生家长和其他同事的联合投诉,且校领导与魏茗芳的多次谈话无果后,学校里分管人事的副校长、同时也是二十年前带她入职的师傅,还是与魏茗芳有了一次艰难的会面和谈话,不得不让她离开岗位。但校领导还是体恤她的困难和苦楚,念在她这些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份上,破例给魏茗芳办理了停薪留岗,保留她的岗位到45岁时再给她办理内退,还可以享受一般退休教师待遇;而失去家庭后又弄丢了工作的魏茗芳,双目无神地向校领导道了谢、失魂落魄地拿了一笔补偿金和慰问金,拖着那一年多来消减萎缩了太多的背影,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融入了喧闹嘈杂又生机勃勃的校园操场中,渐渐淡化在一脸担忧的副校长的视野中。紧接着由于各路债主夜以继日的步步紧逼,为了生计的魏茗芳不得不立即重新投入本地人才市场寻找工作,并于第二年春节后通过背调,在【荣福斋】入职为一名普普通通的餐饮业服务员。
魏茗芳的丈夫,唐礼振,也非粤港本地人,老家远在内陆西北山区的农村;家中父母健在,与小他三岁且成绩不太行的亲弟弟都在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复一日地务农,即使是丰年的收成除去成本后还得靠着政府的补贴才能维持生计。唐礼振从小成绩优异积极上进、是典型的立志要逃离贫瘠故土的小镇做题家,在高考那条独木桥上挤得头破血流后,终于是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深山沟壑,并且很明智也很无奈地选择了在那个年代的最优解,即免学费免住宿还包分配的公费师范院校,又通过生活补助、全额奖学金和不辞辛劳的打零工,不要家里一分钱地解决了自己在粤港的全部吃喝拉撒和日常用度问题、还能在逢年过节往家里寄点不算多的盈余,聊表这个远在他乡的不孝子的心意。唐礼振于在校期间与小两岁的师妹魏茗芳相识相知相恋、待魏茗芳毕业后二人很快便结婚生子了。其实作为公费师范生的唐礼振,原本按政策毕业后是要被分配到生源地的中小学任教,但一想到要么与决心留在粤港的魏茗芳就此分离、要么就要支付一笔当时对他来说算是天价的赔偿金和违约金并记入档案,唐礼振就心如刀割且焦头烂额;但当年他偏偏就走了时代的狗屎运,刚好碰上了粤港市下辖多个乡镇在搞“异地生源优秀公费师范毕业生省内就地任教”的首批试点;也就是说,只要申请考核通过了,唐礼振便不必回到生源地捆绑六年。
虽然粤港市周边村镇中也不乏未受到其巨大经济辐射效应的山旮旯山沟沟,呆上六年也不好受,但老家那条件和待遇可是连粤港市乡镇的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唐礼振当机立断,立马联系了导师推荐背书并填写了申请表,最终如愿以偿地在粤港市周边某山村里唯一的公立小学中担任了低年级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以及各种非教学性杂务)。但呆满了六年后,既没人脉又没背景、平时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完成教学任务和其他分派的唐礼振,自然是不愿再次回到穷乡僻壤的老家,但也无望被转岗调回粤港市区的公立学校系统任职,特别还是新近发展的港南区的公立学校;而与此同时,魏茗芳早已在粤港市港南区任职的公立小学稳定下来,连儿子也眼见着也要入学了。唐礼振为了能和魏茗芳母子二人团聚,他一狠心便辞去了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毅然决然回到粤港市加入了港南区某私人教育机构开设了课外补习班,这样一来他们家庭收入也比单单在公立学校教书领那份五年十年都涨不了多少的死工资要好了不少;这对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试图落地生根的夫妻、由自身经历而深知教育和学历重要性的二人,看着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已初现未来学霸体质的宝贝儿子,下定决心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必须勒紧裤腰带在儿子上初中之前购入一套能勉强塞下三人的学区房,誓与港南区最好的初中,还有放眼全粤港市升学率都名列前茅的高中,做上六年的邻居;要是儿子能有出息,将来就算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送他去下湾特别区的顶级私立大学读书、甚至是有望送他出国深造;只要苦上一代人,就能让儿子唐枋远能有一个实现小幅度阶级跃迁的渺茫可能性,为此夫妻俩也做了堪称是他们一生中最昂贵也最明智的投资决定。
一切似乎都沿着最好方向上的正轨有条不紊地走着,直到那一天,唐礼振结束了一天不间断的授课和本季度沉重的课程销售任务,回到工位上整理资料时突然晕倒,被同事匆匆送往医院做了一套他之前已经忽略了很久的各项测试和检查,夫妻二人这才得知了那个惊天噩耗,唐礼振当时已经是处于肾病终末期,如一柄强弩之末般,为了家庭一直不敢言语,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经专家会诊,如果不尽快做换肾手术,主治医生的最保守估计为一年半到两年;至于找到匹配肾源换了肾,由于唐礼振本身先天体弱不足,医生对手术成功率和手术预后也是持谨小慎微的保留态度,但医生的意思,能是做手术总比拖着等死要好。原来在唐礼振发病入院前的近三年,由于从上而下对整个教培行业的政策大调整和结构大洗牌,作为远在天边上有老、近在眼前下有小的卑微三明治夹心,已经年过四十的唐礼振在第一轮大裁员潮中就差点失去了工作;在房贷车贷等各种生活压力下,在下行的大环境中还在勉强维持运转的公司中,他不得不接受了减薪减薪再减薪又多倍加量的工作岗位、并承担了数人的工作量和老板客户的多重剥削压迫。要知道,很多肾病是由于先天基因缺陷、幼时膳食不良营养不均、再加上后天积劳成疾才逐步养成的慢性病;可惜肾病偏偏又是个一等一的富贵病,是普通人家绝对生不起的病。屋漏偏逢连夜雨,唐礼振病重入院后,原公司老板看着保险公司那边高昂的账单,开动他那机灵的小脑袋瓜儿、快刀斩乱麻,用请假过多考勤不合格、同事相处不融洽,和工作绩效不达标等一众不可辩驳的原因,一声不吭地将他给解雇了,导致这个家庭一下子又失去了超过三分二的经济来源。而除去医保中少得可怜的药物品种涵盖范围以及比地下室的天花板还低的报销额度,剩下的开支大头都集中在进口药物,手术费用以及营养费上,也压在了这个本来还能堪堪过得去的家庭上;唐礼振和魏茗芳夫妻二人不得不出售手中唯一的房产,而由于房地产市场和线下实体经济日渐低迷,着急寻找买家接手才能盘活现金流的他们只能看着资产售价的严重缩水,带着儿子灰头土脸地搬入租住的狭小两居室中,不过好歹是用手术暂时保住了唐礼振的小命;而根据永恒不变的墨菲定律,唐礼振的手术预后果然非常不乐观,接下来一次次的治疗终究是没能留住魏茗芳那未满45岁的丈夫、唐枋远的父亲。